猹犬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赐予你生命

【犯心立秋24h/22:30】衡平

“越过农庄以及白色的马群,我起身,在这多雨的秋天走出户外,过往的岁月纷至沓来。”

——《十月献诗》狄兰·托马斯


夕阳在河道的尽头缓缓陷落,没入远处泛着奇异光芒的地平线,余晖在翻腾的河水中起伏,每一个浪尖上都涌起金色的光泽。河水像是某种在锅里翻滚的透明胶质液体,不断冒出冰冷的气泡,在这口看不见的锅子里被一只神秘的手不断搅动,连带着旁观者的视角也随之晃动起来。林辰感觉自己似乎是趴在河水中央的一段浮木上,随着太阳落山而温度逐渐降低的河水从他的四肢边流过,触感像是割开一匹没有纤维的丝绸,或者直接用皮肤接触活鱼滑腻的背脊。

记忆昏昏沉沉,林辰摇了摇头,试图把自己从这种状态里挣脱出来。他试着回想自己是怎么、又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然而回忆像是一片起了大雾的潮湿的丛林,思维的线条向内延伸,又被湿冷的雾气围困在原地,像是一团被束缚在屋檐一角的蛛丝。这种情况在他身上并不多见。林辰作为心理学家的本能让他在短暂的混乱后迅速冷静下来,一边带着几分新奇的感受着自己现在的状态,一边探究的打量着此时此刻的处境。

答案显然是非常不妙。

河水流速很快,虽然他现在的状况还算是能在水流里保持平稳,但是显然没有靠岸的机会。林辰理智的估计了一下自己到岸边的距离,感觉只要是从这块浮木上跳下去,别说是游到岸边了,几乎转瞬之间就会被河水带走。他试着把身体在浮木上移动了一下,木头晃了晃,有几次几乎沉到了水底,不过最后好歹还是稳住了。

他把手从水里举起来,再次调整了姿势。现在的问题不是能不能到岸边去——随着河道的转弯,只要没有出现断崖,河水迟早会把他带到平缓的淤积地带。随着太阳的光线在河面上方逐渐变得黯淡,林辰很明显能感觉到被阳光晒得温暖的河水渐渐变凉,热量正迅速从他的四肢流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身下的浮木像是一只船舱进水的小船,正在以可以直接感知到的速度向下沉没。

林辰试图把上半身抬起来,同时尽力把头往上仰,但是下沉的速度明显远远快于他的预期。冰冷的河水翻卷着浪花,很快淹没了他下巴颏以下的位置,这导致他所有的自助方法看起来都变得毫无意义。现在除非有人来拉他一把,否则被淹没是迟早的事,林辰想。虽然这样,他还是尽最大努力放松了自己的肢体,然后把头又向上抬了一点,借助水的浮力,这个姿势可以让他支撑更长的时间。

河水显然不是很干净,林辰能清楚的闻到它散发出来的腥气,浑浊的浪花已经砰溅到了脸上。在它们还在不断上升的时间里,林辰感觉到一种由于水的压迫而产生的窒息。这让他本能的调动一切可能的方法,试图摄取更多的空气——


“林辰,林辰?”刑从连有些担心的用手轻轻拍着他的侧脸:“醒醒,你做噩梦了。”

“嗯。”林辰模糊的应了一声。

刑从连用胳膊支撑着身体,俯身看着林辰的脸。刚刚睡醒的林辰脸上的表情是他最喜欢的表情之一,有一种在他脸上难得的茫然和迟滞,眼睛里会蒙上一层湿润的光泽,像是和现实一时脱节了一样。不过这次那双温和的黑色瞳孔里的失焦显然持续了太久,久到远远超过了正常的时间。林辰在他的凝视下缓缓的眨了眨眼,才清醒过来。

“早上好。”他抬起身子吻了吻刑从连。

“早。”刑从连微微低下头去和林辰交换了这个吻。

他从来都乐于接受林辰这种小小的亲昵,它们在无意识间无疑透露出一种模糊的依赖感,这让刑从连很喜欢。


“梦见了什么?”

“一些碎片而已,没有什么意义。”林辰已经坐了起来,正靠在枕头上穿衣服。

刑从连弯下腰帮他系衬衣的扣子:“今天还要过去吗?”

“嗯。”林辰由着他像照顾一个小孩子一样帮自己整理衣服,空出来的双手交叠着搭在刑从连的后颈上,看起来像是一个拥抱。

“你最近心理压力太大了。”

“不用担心。”林辰否认了这种说法。“我作为一个合格的心理工作从业者,知道自己的限度在哪里。”

他们靠的太近了,额头相抵,连呼吸都互相缠绕。身体和身体之间像是暂时圈出了一个独立的温暖的小空间,说话时的声音在空间里激起共振,又消弭于彼此的目光里。毕竟,信息从来都不仅仅可以通过声音来传递。

林辰毕竟是才醒过来没有多久,说了没有两句话就又困了。卧室的窗帘还拉着,这窗帘还是小王同志当初千挑万选从某宝上买回来的——最开始那个已丧命于另一个小王同志的利爪之下久矣,刑从连对着那个相当可观的裂口拿着针线比划了半天,最终对王朝宣布了一个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决定:“你去买个新的吧,拿你自己的钱买。”

“不是吧老大,我一个月才多少零花钱,还要攒着买游戏的!”王朝手里拎着小王同志愤怒的控诉道:“你不能这样!你这是对我的压迫!你这是……你说是吧阿辰哥哥?”

林辰正拿着书要回卧室里去,听见这话之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此时的沉默就是最立场鲜明的站队。

刑从连得意的向王朝偏了偏头——大获全胜。

王朝第一次切身体验到了什么叫做夫唱妇和,自认为充分见识到了社会的险恶,心碎的网购窗帘去了。


虽然过程相当曲折,但是王朝在选购家居用品方面的品味还是很令人信服的。窗帘是温柔的米黄色,和卧室里暖色调的家装相得益彰,而且质量很好,遮光性极强。也许是卧室里光线暗淡的不辨昏昼,也许是爱人的拥抱和低语太过于让人安心,又或许是这样温和的秋日早晨天生就适合一个忙里偷闲的回笼觉,林辰的眼睛眨了眨,又渐渐有了阖上的趋势。

“再睡一会儿?我做好早饭了叫你。”刑从连见状道。

“嗯。”林辰无意识的在他怀里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睛:“不行,今天不能迟到。”

“那我先出去准备早餐,你收拾收拾。”

林辰冲他笑了笑:“好。”


刑从连准备早餐的速度总是很快——当然,这和前一段时间的加强训练脱不开关系。因为林辰在为期一个月的时间里至少三次以“我想出去买早点,晚了就买不到了”为由拒绝了刑从连“昨天睡觉前说好了再来一次”的请求,刑从连为了家庭生活的和谐痛定思痛,成功进化出了“每天睡前多花半小时,次日早晨十分钟为你的伴侣打造完美早餐”的新技能。

林辰穿好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早餐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乳白的高汤里盛着小巧的馄饨,汤底里浮着紫菜和鸡蛋丝,上面点缀着翠绿的葱花,还在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杯柠檬水,林辰不用尝都知道温度是恰到好处的四十度。

刑从连在这些生活的细节处总是做的不着痕迹又自然体贴,他不说的时候林辰也不会主动提出来,只是这些细节在共同生活里的确能够为作为一个合格伴侣的标准加分。

“王朝呢?”

“在外面。”刑从连把打好的果汁分装到不同的杯子里:“早上刚起来就带着小王去院子里了。”

“遛猫吗?”林辰笑了。

“是拉着猫陪他玩还差不多。”刑从连转过身来,把果汁递给他:“先吃饭吧,吃完了记得喝。”

林辰点点头开始用勺子舀馄饨,刑从连在他的对面坐下。

“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还在处理。”林辰说,他的目光顺着刑从连的袖口向上:“有点困难。”


案子就发生在本市,不过离这个辖区的距离很远,是通过苏凤子辗转到林辰手上的。案情本身并不复杂,但是中间掺杂了太多人情世故的因素,被好事者发到网上又艾特了好几个公检法机关,加之配图颇有一点狰狞的意味,虽然始作俑者很快就被挖掘了出来,但是案件本身已经在微博上迅速的发酵了起来,并且隐隐约约有了失控的趋势。

民情向来最难处理,悠悠众口难堵也难疏,警方的立场显得尤其难办。

最初那篇文章刑从连也看过,不得不说上传者也很有几分智商,恰好抓住了群众的同情心和同理心,用词中立而不乏煽动的意味,到最后几乎有了几分振臂疾呼、为民请命的味道。配图没有打上马赛克,时间线又真真假假的很难一概否认,模糊了几个关键节点,倒是细枝末节说的有理有据。

“网上的风向不算太好。”刑从连道:“不过,你可以完全忽略这个。”

林辰安静的喝着馄饨,睫毛沉默的垂下来挡住眼睛,他在扑面的水汽中点了点头。


案子本身并没有什么争议。二十多年前,宏景市区刚开始大规模建设的时候,有大批来自附近县城和乡村的外来劳动力涌进宏景市。人口流动性骤然加大,加之当年的司法系统建设很不完善,社会治安自然而然成了一个大问题。人口失踪、人口买卖、抢劫乃至于故意杀人等恶性事件频频发生,被封存在卷宗里的悬案更是数不胜数,林辰现在接手的就是其中的一桩。

犯罪嫌疑人是居住在“城中村”里的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她被指控杀害了自己的丈夫。这个城中村之前调查冯沛林的时候林辰去过,它像是被城市遗忘的一个角落,或者漂亮外表下掩盖的一块已经发了霉的苔藓,带着几分死皮赖脸附着在宏景市的身上。

林辰到现场的时候那女人的丈夫的尸体已经被辖区警察带走了,现场拉着明黄色的警戒线,警戒线里是哪怕在白昼也光线昏暗、看着四处漏风的瓦房,警戒线外是乌压压一片看热闹的居民,身上脏兮兮的小孩手里拿着半根没舔完的冰棍,糖水滴滴答答的流淌到他的手腕上,而在他身后,一座光鲜亮丽的高楼拔地而起——那是宏景前两年才通过招商引资拿下来的新项目,目的就是打造一座集生态、办公、休闲和商务金融为一体的地标性建筑。

可能是项目规划不到位的缘故,每天日落时分,大楼的影子都会不偏不倚的落到这座破瓦房上,像是投下一片浓重的阴云。


房子的女主人是二十多年前被从一个周边县城嫁到这里来的,说是嫁过来,其实和卖过来没什么不同。家暴在这个地方都算是司空见惯,丈夫一开始身强体壮的时候日子虽然穷困潦倒,但还算能勉强糊口。后来有一天在工地干活时被半空里落下的的建材砸中了腰,从此日子就变得一蹶不振了起来。最初是忙于谋生没有孩子,后来出了事,就算是想要子女也变得不可能。女人虽然最初是被卖到这里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真的对这个丈夫产生了感情,居然也就留了下来,每天忙着捉襟见肘的应付生活的同时还要照顾着瘫痪的丈夫。

林辰听到这里的时候内心一动。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就算是有着最先进的医疗器械和专业护理人员的帮助也是如此。且不说每天换洗因为失禁弄脏的被褥需要多少时间,长时间一个姿势躺卧会让患者不可避免的患上褥疮,这个时候就需要照看者不断的帮助患者翻身。林辰来之前就在苏凤子转交给他的材料里见过女人的照片,女人的个子并不高,看着瘦瘦小小,林辰很难想象她是怎样一个人把因药物里的激素而膨胀浮肿的像一个吹胀的气球一样的丈夫,在夜里翻过来,翻过去,再翻过来……

瘫痪的下肢带来的痛苦、药物的副作用和长时间卧床的并发症让丈夫常年痛苦不堪,深夜里呻吟是常有的事。而生活的压力也让女人早就有苦难言,在一个和平常没有丝毫不同的夜晚,当丈夫再次因疼痛而呻吟不止的时候,女人问出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问题: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丈夫的回答是:我也想死,但是我办不到,不如你帮帮我吧。

是啊,既然活着这么痛苦,不如帮帮他,大家都解脱。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今天下午切菜的时候发现菜刀的刀刃生了锈,才找出磨刀石磨过。就放在外间的菜板上。

于是这个可怜的、一直以来尽职尽责的妻子,在生活的压力下最终向瘫痪的丈夫剁下了菜刀,而她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过的那么难受,我帮帮他,有什么问题。


这个案子本身很好定性,但是舆论的压力之下,有很多矛盾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譬如,把这个女人卖到这个地方来的犯罪团伙,到底有没有被端掉?

“时间太久远了。现在再开始调查,基本等同于大海捞针。”刑从连道。

林辰抬起头看他,爱人碧绿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是澄澈的湖水,泛着温柔的涟漪。

“所以只有一个切入口。”

“那个杀了人的女人。”

“问题就在这里。”林辰放下勺子:“她根本就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甚至……”

林辰斟酌了一下用词:“也不觉得把她卖到这里来的人做错了什么。不管怎么问,她都什么都不肯说。”

“人总是欺骗自己,到最后自己就也会相信。心理学家可以在心理的谎言下寻找真相,但是假如她已经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就已经不存在拨开现象看本质了。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谎言就是本质。”


剩下的话林辰没有说,但是刑从连也懂得。这个女人可不可怜?正是因为她的无辜和可怜,案件才会在网络上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

不可否认,这个案件虽然与家暴引起的刑事案件不同,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相似性:长期的精神紧张,一时对自己行为的辨认能力和控制能力的丧失,出于生活压力,等等。在正当防卫、紧急避险乃至于精神障碍等违法性阻却事由都告以失效的时候,民意就开始对司法体系施压。而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反过来加深了加害者的执念,甚至会让她生出一种“裁判者”的错误情绪。

在普罗大众眼里,对错往往简单。朴素的价值观和群体效应让民愤随时随地易于被点燃,而要在法理和人情之间达到平衡却远不在大多数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就像是古罗马的斗兽场,人们目的单一的盼望看到一场精彩的厮//杀、沙地上喷涌的鲜红色,但是在这背后的东西却很少能引发人们的深思。这种汹涌的情绪有时甚至可以称之为盲目的,但是无奈的是,哪怕是盲目,也不得不被纳入考虑范围之内。

在这桩案件里想要达到平衡,只靠一个杀人案的判决可是不可能的。如果要寻找别的切入点,就只有解决尘封多年的人口买卖事件,然后用另一个判决来掩盖这个案件。


很难,他们都知道。刑从连看着林辰满慢慢的喝完果汁,起身把空杯子拿到洗碗池边冲洗干净。在他这样做的时候,林辰就坐在他的身后,安静的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合身的衬衫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他低低的道:“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善恶之间总是存在着大片的灰色地带,有人因此负累,有人以此为生。不管是白色还是黑色,无论怎么扩张,灰色的地方都会一直在。这是社会的痛点,但也是社会无法回避的发展趋势。小孩子眼里的二元化的世界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真正的正义”与傅立叶假想中有着六个月亮、海水变成柠檬水的“乌托邦”一样,只是浮在社会幻想中的海市蜃楼。

然而正义依然在。或许不是所谓纯粹的正义,或许只能是属于大多数人的正义。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就是要在道德和法制之间寻求一个最大限度上的平衡点,它也许简陋、不完美、甚至摇摇欲坠,但只要人心中的良知还在,理想就仍然值得追寻。

林辰和刑从连都明白,总会有人前仆后继的冲上前去,用知识、用信念、甚至用自己的未来做赌注,试图把这辆巨大的社会机器往前推动一厘米。毕竟,他们也正是其中的一员。

毕竟,烫痛过的孩子依然爱火。



注:

本文中的案例来自于罗翔老师的刑法课程,有个人修改的部分。我真的有很努力的找原案件的资料,但是由于没有具体案件名称和编号,最终很遗憾的一无所获,如果有人知道的话请务必在评论区或者私信告诉我。

部分内容参考了《“受虐妇女综合症”的刑事责任减免意义:美国经验及启示》【付胥宇】,原载《北方法学》2018年06期,有知网购买记录。

“烫痛过的孩子依然爱火”来自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

其实最开始没有想写这个主题,但是从来女士的案件到前两天空间疯转的那个男子将一个小姑娘割//喉的案件,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后,感谢你看到这里。全文大概六千字,谢谢你愿意花上阅读六千字的时间,来听我讲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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