猹犬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赐予你生命

一燐

距离演出正式开始还有三十秒。袖口的扣子还没来得及完全固定好,他低下头去用一只手理了理袖子,椎名丹希从身侧投来有点担心的一瞥,能听见HiMERU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主持人刚刚报完了幕,观众席上的欢呼声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巨大的声浪裹挟着隐隐的热切与期待从场地的上方兜头泼下,让人太阳穴里的每一根血管都跟着跳动起来,像身处于大地柔软而黑暗的胸腹中,耳边鼓噪着它的心跳声。开场前的黑暗如同黏稠滚烫的沥青,将他们重重包裹在其中,流动时在皮肤上留下青黑色的痕迹。后台等待区很热,工作人员刚刚把耳麦线用曲别针在他的后腰处做了最后的固定,升降台的开关已经启动了,脚下传来不容忽视的震动感。只要时间一到,它就会载着组合的众人升上去,从沉闷与寂静中上升到光和热之间去。罐子打开的刹那,海水从外面瞬间涌入,他们被浪潮裹挟着向前迈出一步,跨入无数聚光灯与音乐鼓点组成的洋流之中。

这是偶像跨年演唱会的表演现场;事实上,在偶像文化蓬勃兴盛的如今,它已然成为了今年最受期待的大型演唱会之一。四大事务所旗下主要的偶像组合都会在这个舞台上亮相,为屏幕前和舞台下无数双热切的眼睛送去新年祝福,而节目单已经提前经由“小道消息”被泄露到了网上好几天,关注与舆论如同发酵中的面团,慢慢地鼓胀成了一只气球。今年的节目在设置上颇费心思,四家事务所的组合会用现场临时抽签的方式决定出场顺序,目的就是为了通过这种开盲盒的形式增添新鲜感与刺激性。Crazy:B负责抽签的是年纪最小的琥珀,当他把标有数字“7”的金色彩球从箱子里抽出来的时候丹希还在对桌子上的点心下手,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的和菓子在琥珀向镜头展示数字的动作中被一道投放在了大屏幕上。*

“是很吉利的数字啊!”主持人熟练地走着程序,尽量把组合里的每一位成员都照顾到:“今天抽到在第七位出场,不知道Crazy:B的各位成员们对于这个位次作何感想?关于今天的表演,有没有什么可以提前透露给我们的呢?”

像这样客套的场面话,负责回答的一向是最擅长语言艺术的HiMERU。于是他率先接过话筒客套了几句,大意不过是能够在第七个出场感到很幸运也很激动、一定会尽力为大家呈现出最精彩的舞台、至于具体内容希望大家还是保留期待之类,就算是由向来在公关上严防死守副所长来看也挑不出什么错处。琥珀笑着对镜头说今年一开始就抽到了很幸运的数字,希望粉丝们在新的一年里也能有这样的好运,丹希则表示会场里的点心非常好吃,稍等一下的表演也是能让大家都感到幸福的表演,祝大家新年也能吃到这样美味的食物,那样一定会是非常幸福的一年云云。

话筒绕着桌子转了一圈,最后递到了天城燐音的面前。他伸出手去接,心里已经打好了腹稿。然而在他的手指触碰到话筒的那一刻,主持人含笑的声音再次响起来:“燐音君有关注刚刚隔壁ALKALOID的抽签结果吗?一彩君的组合排在第六位,就在燐音君组合的前一位哦。”

啊——真是的。

手心里迅速地沁出一层薄汗来,刚才准备好的台词全都没有用,简直就是糟糕到了极点。摄像机还在嗡嗡的运转着,天城燐音握着话筒对着镜头笑,余光能感受到不远处一彩的目光,从ALKALOID的桌子出发,越过许多肩膀、许多后背、许多不同颜色的瞳孔和不同颜色的头发投过来,落在他同样鲜红的头发和同样湛蓝的眼瞳上。其实就算不用看也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一彩永远都是在看着他的。一彩的瞳孔就像一面清澈的镜子,永远诚实地映照着燐音所经历的每个时刻。露水浸湿裤脚的凉意,玻璃球从指尖跌落的触感,劣质巧克力在舌尖融化时所带来的的廉价的甜腻味道,在这一瞬间像灌进空屋子的风一样将他团团包围。只有天城一彩的目光是切实存在的。清晰的、确定的、一错不错的目光,像早春时节的天空一样蓝得不容置疑的目光,戳破一切模糊地带的目光——天城一彩的目光。

“看来今天看不到弟弟同学的表演了啊,还真是遗憾。”最后他调开眼神,笑着答道:“那就祝弟弟同学今天的节目一切顺利吧!不过可要小心了,咱是绝对不会比你逊色的。”

天城燐音第一次离开家,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村子后山上有一条小路,是村里的商人出去办事留下的。冬天的时候山上下了雪,有人走过的地方就显得格外明显,燐音偷偷跟在商人后面走,原来顺着小路翻过山,在山脚下就有一座小小的公交车站。他看着商人上了那辆从远方开来的车,像是抱住了一块能够远渡重洋的木板。商人离开后燐音转身回到村庄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晚上吃过饭之后一彩靠在他的肩上给手上白天练武时撞出淤青的地方上药,问起哥哥今天回来的怎么那么晚。一彩从小就不适应包扎、手工一类需要精巧性的工作,活血化瘀的药油被他涂得东一块西一块,绷带把手指缠得像是上了夹板。燐音拿过一彩的手,把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绷带解开,重新在受伤的地方上药,慢慢揉开。一彩的手比他的要小上半圈,完全还是小孩子的样子,却到处都是淤青和划伤后结痂的痕迹。燐音把一彩的每根手指拉直再弯曲,指尖拢进手心里搓热,低着头不看一彩的眼睛。

今天去了更远一点的地方打猎,他最后这么解释道。

“唔!”一彩丝毫不疑有他:“那哥哥找到猎物了吗?”

“找到了,不过想要抓住的话还需要一些时间。”

一彩点点头:“那你能抓到它吗?”

“当然了。”

“那哥哥抓到它之后会带我去看吗?”

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会”字在舌尖卡了一下,燐音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如果一彩到那时候还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一彩把手从燐音的手里抽出来扶在膝盖上,认真地回过头来看着燐音:“只要是哥哥喜欢的东西我都会喜欢。”

当然,并没有什么猎物,也不会有什么去更远的地方狩猎。或者有,但也绝对不是一彩所想象的那样。“都市”可以算是一种猎物吗?非要说起来的话,这个词背后所站立着的更像是一座青灰色的钢铁森林,穿行在其间的人们才是依靠着嗅觉和本能去狩猎与被狩猎的兽。下一个春天来的时候,天城燐音趁着夜色悄悄收拾行囊离开了村子。整个冬天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计划,哪怕是天城一彩。狩猎的时候要有充足的耐心,尤其是在抓捕大型动物的时候,机遇和危险往往呈正比增长——这是自然和村庄教会他的东西。他的目的地在山对面的那个小车站,或者其实在更远的地方,但是他并不清楚。“远方”在他的心里还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陌生的东西怎么能当做目的地呢?

城市所包含的东西比他所想象的要多得多。燐音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一彩描述那些高楼大厦和进进出出的人们,就像他不知道怎样向一彩解释他并不应该仅仅是“君主的食物”一样。这个简单的譬喻背后潜藏着一团危险得多的巨大的灰色影子,好像冬天去猎熊时遇到一只独自在雪地上玩耍的小熊,它看起来天真无害,然而背后站立着的大熊却远比这要恐怖得多。接受“我是哥哥的食物”这个概念就意味着要一并吞下它所隐含的那些东西,必要时撕裂自己的喉咙来成为另一个人的给养,自愿将自己当做一件工具那样去使用。天城燐音在城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一开始的三五天,到后来的一整个星期,再到大半个月。他学会了如何使用自动售货机,逐渐摸清了超市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食品包装袋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甚至知道了应该怎样乘坐地铁和新干线。一开始是用身上戴着的饰品换钱,后来从商店老板那里打听到了去哪里可以打短工赚钱,晚上就睡在公园的草坪上,看星星从夜幕的一侧滑向另一侧。

城里的星星不如故乡的那么亮,也没有在故乡的夜里看到的多。只有在天气好的时候才能看到疏疏落落的几颗,泛着惨淡的白光,像是也精力不济的样子。这里的人们不需要星星,彻夜闪烁的霓虹灯和车流散发出的灯光足以取代自然本身提供的光亮。在他们更小一点的时候,燐音曾花掉整个整个的夜晚,和一彩一起躺在后山的山坡上看星星,直到一彩撑不住先睡过去,然后被燐音抱回屋子里睡觉。夜里露水重,草叶上都挂着发亮的露珠,从其间经过时裤脚常常被打湿了一片,湿漉漉的贴在小腿上。在城市的公园里看星星的时候并没有人需要他送回去睡觉,这里的星星也无聊的多,他常常很快就对着夜空睡过去。

每次从城里回到村子,燐音都会给一彩带些村子里所没有的新鲜东西:有时候是故事书,有时候是指偶,有时候涂装得很可爱的狐狸木雕……不过有一件东西是每次都一定会带回来的:一小袋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糖。其实这种巧克力糖远不像它的包装所展示出来的那样精致,虽然燐音对城市里的一切也还没有那么熟悉,但是已经知道了一切商品都有它的价格,有些是他负担得起的,有些是他负担不起的。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等价甚至折价交换,大到另一种更诱人的人生,小到一袋巧克力糖。更精致的巧克力也有着更高的价格,他负担不起,因此只能带回来这种。

这是天城燐音眼里的世界:新奇,美好,已经初步揭示出了它残酷真相的一角。但是一彩并不知道。在他的眼里,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他的世界里距离哥哥嘴里那个“城市”最近的地方。这种价位的巧克力融化时的味道其实并不美妙,添加了过多调味剂的糖果融化时呈现出橡皮泥般的质感,多余而刻意的甜味像是厚实的橡胶皮套,把舌头紧紧箍在口腔上颚。然而天城一彩还是会每次都全部吃下去。剥开糖纸的过程就像是剥开哥哥从外面带回来的世界,他坐在木廊下往嘴里塞巧克力,一层一层的糖纸在脚边堆积,风吹过时摩擦出稀细碎的“嚓嚓”声。糖果被整颗整颗地放进嘴里,牙齿用力嚼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像是把那个未知的世界一并吃进去了一样。这种不美味大概也是一种错觉,毕竟哥哥那么喜欢外面的世界,反正哥哥说的都是对的。

这是天城一彩所创造出的关于外部世界的全部想象,但是天城燐音不这么想。真实的世界远比这广阔的多,而在这个村落之外,他能给一彩的东西都不是所谓“最好”的。所以在一彩对他说牙疼的时候他让一彩张开嘴抬起头,看见一彩的后槽牙处有一块并不明显的龋齿,大概是吃了巧克力而没有刷牙的结果。下一次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他给一彩带了新的牙刷和牙膏,薄荷口味,尝起来让人脑袋都跟着发冷。然而龋齿不会因为一盒牙膏就凭空消失,除了等治牙的医每年秋天来村子里一趟之外丝毫没有别的办法。而在秋天来临之前,他们都飞速地长大。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往往是伴随着某种预感的,来自更远的地方的猎物和看星星的漫长夜晚似乎都被一并遗忘掉了,一彩换了新的师傅学习武功,天城燐音哪怕是不再出门,能见到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次见面的时候燐音替他检查龋齿,天城燐音看着它的时候总觉得那里有一块黑洞的碎片,他所有的谎言掉进去,掉进去,掉进去,像种子一样发芽,长成一棵参天的树。

在后台的时候,燐音和一彩草草地见过一面。因为是为新年而展开的偶像表演活动,组合与组合的表演之间的时间间隔都很长,后台的空间不算太宽敞,Crazy:B和ALKALOID在化妆间里做准备的时候难免会碰上。其实也就是一个擦肩的时间,换好了演出服装的Crazy:B从换装间里出去,迎面碰上进来补妆的ALKALOID,最先传来的是一彩尾音高高扬起来的一声“尼桑”,随后打招呼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几乎每个人都在互相问好;也就是在这样的间隙里,一彩偷偷把一块从桌子上顺来的巧克力塞到了燐音的手里。

“弟弟同学这是做什么?上台前可是不能吃糖的啊。”

“没关系,”一彩仰起头来看他,眼尾处还沾着舞台妆用的亮片,蓝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他:“哥哥只要收下就好了,不吃也没关系的。”

脚下的升降台突然重重一颤,然后是更猛烈的震动感。整个平台都在上升。欢呼声和尖叫声更明显了,他们在黑暗里不断向上,然后随着结结实实的颤动和碰撞声抵达地表。至多还有五秒钟,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就会炸响开来,世界正在等待着他们的亮相。

要怎么办呢?天城燐音。

你要怎么办呢?

巧克力被捏在手心太久,已经有点化了,仅靠触感也能知道最外一层坚硬的糖壳已经被体温融化成了半流动的糖稀,黏黏糊糊地沾在锡箔纸上。在旋转着的彩色射灯亮起来的刹那,他轻轻松开手,让那块巧克力从自己的指缝间滑落。

*关于幸运数字:因为不清楚日本的幸运数字是多少所以是在百度查来的。至于吃东西,日本的新年会场里明星们到底有没有东西吃啊(……),其实我也不知道,感觉没有吃的显得很无聊欸,那就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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