猹犬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赐予你生命

【纯日和/Come from Away】

全文1w+,OOC很严重(鞠躬)情节混乱文笔更混乱,可以接受的话请继续。


“Tonight we honor what was lost, but we also commemorate what we found.”

——《Come from Away》


“根据本市气象台昨日15时发布的暴雪预警,预计从本日夜间起的三日内,本市大部分地区将迎来大到暴雪,其中东部地区将迎来大暴雪,并伴随着7~8级阵风。雪后各地最低气温下降6℃~8℃,受降雪和降温影响,中东部地区夜间将有道路结冰情况发生。出于安全考虑,机场和高速公路将暂时关闭,请居民朋友们提前做好准备,尽量减少外出……”


天气预报女主持人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视上的节目就被切掉了。晚八点档肥皂剧的片头曲拖着浮夸的颤音响起来,“尽量减少外出”六个字的尾音还突兀地梗在空气里,像一截被从正中央生生折断的树枝,白色的断茬骤然戳进了一堆华丽的金粉色泡泡里。


涟纯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果不其然看见一只修长的手从沙发背上方伸出来,然后轻飘飘地把遥控器丢在了靠背和隔板之间的位置上。


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随随便便把遥控器扔在这样的地方啊!掉下去的话要取出来可是很费劲的。涟纯收回视线,在心里叹了口气。就算是说出来也没用。以那家伙的性格,估计说了也只能得到类似于“嗯嗯,不过那样也太麻烦了,随心所欲才是好日和!能替我捡遥控器可是纯君的荣幸哦!”之类的回答。比起那样白费力气还不如不说,涟纯在尝试过几次之后就已经完全放弃了。


水槽里堆着早上没来得及刷完的碗,洗洁精和油渍混合成浑浊的液体,顺着碗壁流淌下来,灰白色的泡沫在碗边堆积成一座小小的雪包。涟纯伸手拧开水龙头,水从出水口挤出来的时候伴随着铁片彼此摩擦发出的尖叫声。他从旁边的塑料架上拿过洗碗布放在水流下揉搓着,同时在心里默默地倒数。


五,四,三,二,一,啪。


总是这样,倒数五秒,水管里的奇怪声响就会消失,就好像平安夜的第二天永远是圣诞节、小时候电视上重复播放的那首佐贺美阵的金曲总是会以电吉他的呼啸来收尾一样——因为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所以哪怕是糟糕的事情也让人觉得安心。水龙头已经坏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涟纯一直没舍得去换新的,所以只能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截铁丝来把松动的地方固定住。这样虽然既不美观也不安全,但胜在省钱——而且只要注意着别让おひいさん进厨房就基本不会有什么危险性。自从坏掉之后每次拧开水龙头的时候都会传来令人牙酸的声响,涟纯知道那时没有妥善维修留下的后遗症。但是在他像被炮弹轰炸过一样的人生里,类似的后遗症已经太多了,所以即使是再多出一个痛苦的水龙头来也没什么。


客厅里传来おひいさん的笑声,大概是电视剧播到了有趣的情节。涟纯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发了太久的愣。碗是暂时洗不成了,他放下洗碗布,从流理台上拿起饭前就放在这里沥水的草莓走了出去。


走到沙发边,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草莓放到桌子上,涟纯就先被迎面飞来的靠垫打了个措手不及。


“おひいさん……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乱扔东西!”涟纯把垫子从脸上扯下来,耳边还回荡着巴日和的笑声:“尤其是在别人手上还拿着东西的时候,很危险啊这样!”


“这不是因为看到纯君太高兴了嘛!”巴日和自顾自地翻身跪坐起来,两只手撑在沙发扶手上,伸过头来看盘子里的东西,脑袋猛地占据了涟纯的大半视野。翠金色的卷发散发出甜甜的好闻的香味,涟纯本能地呼吸一滞,像是遭受了突然袭击。


“是我带回来的草莓呢!放了一晚上还没有坏掉吗?”


“最近天气很冷,东西本来就不容易坏,放到冰箱里就好了。”涟纯盯着那团在灯光下看起来熠熠生辉的发丝,轻轻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才开口道:“这个季节的打折草莓……还真亏你能找得到啊。”


“因为在去机场的路上正好经过水果店嘛!我还和那家店的老板聊了一会儿呢,说是因为暴雪马上就要来了,如果不赶快卖掉的话就会烂在仓库里什么的。谁知道一到机场就被通知说因为天气原因这几天都没办法起飞了。早知道这样,我才不会委屈自己亲自到这片地方来出差呢!真是坏日和。”


他的头终于缩回去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放在盘子最顶部的那颗草莓。饱满、新鲜、散发着莓类水果特有香气的草莓。齿关只需要轻轻用力就可以咬破那层色泽鲜艳的表皮,柔软的果肉蓄满了酸甜的充沛汁水,在舌尖炸开一场小型的风暴。这样的品质哪怕是在属于草莓的季节里恐怕也能卖出不菲的价格。水果店的老板会这么好心吗?——算了,还是不要去想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好了。涟纯刚把盘子在桌上放好,那一头巴日和就已经拉长了声音催促起来。


“纯君真是笨手笨脚的啊,快点过来坐好!看在我今天心情还不错的份上,姑且就允许你坐在我旁边一次。”


“是是……真的有你这样表达开心的吗?话说回来,这到底是谁的家啊。”涟纯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还是坐了过去:“还在看刚刚的剧吗?”


“嗯,不过剧情已经变得有点无聊了呢。”巴日和自然而然地凑了过来,涟纯感觉像是有一大团温暖的、充满了花香味的云雾笼罩住了自己右侧:“而且这选的都是些什么演员嘛,甚至还没有我长得好看。”


这倒是实话。涟纯的视线向右下方瞥过去一瞬,巴日和灿烂的卷发下露出小半张漂亮的侧脸,无论是作为男性来说太过纤长浓密的睫毛,还是线条流畅优美的脸型,哪怕是拿到电视剧里去也不会有丝毫违和感。说起来他也会有像是电视剧女主一样的那种表情吗?因为一点小事就高兴得眼睛闪闪发亮或者轻易就掉眼泪什么的……涟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过这个时间段也没什么别的好看了吧。”涟纯清了清嗓子,决定赶在大事不好之前换个话题。


“我对于这个地方的电视节目不是很了解呢!”又是那种明快的嗓音和语气,紧接着遥控器就被塞到了涟纯手里:“那么就由纯君来选择最好看的节目吧!”


“都说了这个时间没有可看的东西了,おひいさん也请稍微不要这么任性一点啊。”


“所以纯君在吃完晚饭后的这段时间一般会做些什么呢?”


“通常会出去跑跑步什么的,不过这种天气状况也不可能再出门了。”涟纯看见巴日和的眉头在听到“跑步”两个字之后就已经皱了起来:“在家的话,打打游戏?或者看一些电影什么的。”


“好,那就决定是电影了。”像是解决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一样,巴日和轻快地拍了拍手:“去找碟片吧。”


他的手落在涟纯的小臂上,微微用了点力气,是个介于催促和挽留之间的动作。这到底是希望自己去找碟片还是不要去?客厅这么小,电视柜距离沙发的距离绝对不会超过三米*,这样的分离也是会让人感到寂寞的吗?涟纯又开始感到困惑了。巴日和掌心的温度比他的正常体温要高上一些,手指搭在涟纯手臂上的动作轻柔极了,护理得当的指尖泛着好看的颜色。涟纯低下头看着日和的手,名为“生活”的车轮一定没有在它上面碾压过——至少也是以一种和碾压着涟纯的双手所不同的方式。


正常人会跟借宿家庭的主人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吗?不,倒不如说,正常的户主会允许借宿的人擅自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吗?这下涟纯觉得连自己也变得不对劲起来了。


仔细想想,好像自从遇见巴日和开始,自己的生活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彩色旋涡,随着账单上热水费用一同攀升的还有生活里发生意外的次数,而他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这么想来巴日和就像是一只从天而降的、打开了之后就会通往异世界的盒子,伪装成湿淋淋的可怜样子放在路边,等待着路过的猎物把他捡起来打开。然后,砰!!!


——彩色的丝带和纸屑喷涌而出,恶趣味的魔术师完成了他的伟大表演,现在该轮到这个打开了盒子的笨家伙来善后了。


啊,好蠢的猎物。涟纯因为自己想出来的这个比喻感到一丝懊恼。哪有无家可归的人会带着那样一只一看就很贵的箱子啊?还有巴日和身上的衣服,假如当时自己更谨慎一点,就会发现那是在当地最高档的商场里都很难找到的牌子。


涟纯是在家附近的车站旁捡到巴日和的,第一次听到巴日和说“坏日和”的时候涟纯还以为他真的是在抱怨天气。因为新闻里说今天晚上就会有暴雪,所以下班后急着去市场买菜的人比平时多出了两倍不止。天色阴沉沉的,像一张揉皱了的纸,沉重的铅灰色里隐含着暴雪将至的征兆。涟纯拎着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抢回来的菜朝家的方向走,然后就在楼下的公交站牌那里遇到了巴日和。


他穿的好少——这是涟纯对巴日和的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是,好耀眼的发色。


可能是拜灰扑扑的环境所赐,巴日和的翠金色短发在那样的背景下显现出一种近乎于夺目的光彩,像是黑白画面上骤然开出了金色的花朵。这样反而显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如同布景板上作为陪衬的、可有可无的装饰物。他的大衣对于这种天气来说显然是太单薄了,因此整个人都有点发抖,但是这也让他在臃肿的人群里看起来格外高挑。大概是发现有人在看他,巴日和抬起头来,于是涟纯在对视中看见了他的眼睛。


紫色的、清澈的、像是水晶一样稀有而漂亮的眼睛。匆忙之中根本看不清细节,涟纯只能记住他眼睛的颜色。


或许是涟纯的视线中流露出了让他感觉安全的意味,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巴日和率先开口了:

“啊啊,真是倒霉。不仅航班因为要下暴雪推迟了,就连鞋子也弄湿了。真是坏天气!”


他的声音像是一束发亮的金线,顺着扇形的边缘扫过来。涟纯觉得自己被那道声音绊了一跤,只顾得上磕磕绊绊地回答道:“确实是坏天气。”


“嗯?”巴日和似乎是有点惊讶的样子,随后很高兴似地笑了起来:“那个是我的口头禅呢!你居然还认真的接下去了,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我叫巴日和。说到这个,你叫什么名字?”


“纯。”本能地感觉到这段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涟纯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涟纯。”


“那么,纯君,就请你来带路吧。”


“……什么?”


“鞋子。”巴日和笑眯眯地伸出一只脚来:“刚刚一路上都在踩雪,现在已经彻底湿掉了。纯君不打算带我去把它弄干吗?”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就算是自说自话也要有个限度吧。随便带一个陌生人到自己家里去这件事,怎么看都显得很可疑啊?


涟纯理应是这样想的,他也确实是这样想的。然而巴日和的脚还举在半空,脸上带着笑容看着涟纯。他的语气里有种奇怪的东西,涟纯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被那道声音绊倒了,以至于张了张嘴,发现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的话……”他有点艰难地道:“那你跟我来吧。”


“行李箱也拜托纯君了。”


“哈?”


真是让人恼火的家伙。涟纯想。


他有点儿奇怪为什么自己直到现在才发现旁边有一个那么大的箱子。


总之,等到涟纯回过神来的时候,事情莫名其妙的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在暴雪结束之前暂时拥有了一个新室友,但是比起室友来说更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虽然这个麻烦承诺在寄宿结束之后会付给他高于市价三倍的房租。一开始涟纯还觉得自己捡到了便宜,然而这种想法在合住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被无情的打碎了。


伴随着巴日和一同入侵涟纯公寓的还有他那精力充沛的嗓音和数不胜数的坏习惯。用过的东西从来不知道放回原处,每天坐在沙发上指挥着涟纯干这干那,洗澡的时候根本不考虑节约用水的问题,涟纯甚至还常常能听到他在浴室里一首接一首地哼歌……比这些加起来还要让人难以适应的是他的自来熟,涟纯在巴日和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这点。巴日和似乎对肢体接触有着执着的偏好,涟纯时常会被他这种出其不意的“攻击”搞得措手不及。


欢迎新室友第一顿晚饭是简单的咖喱。鸡肉简单腌制后炒至金黄,倒进提前炒好的土豆和洋葱里,炒热后加入清水没过食材,放进超市里买来的减价咖喱块,焖煮大概五分钟后再次翻炒均匀。*作为第一餐来说确实显得有点简陋,特别是作为主角的咖喱还是便利店货架上打折的临期食品。涟纯尽可能多的放了些鸡肉和蔬菜,为的就是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廉价一点。假如巴日和问起来就说今天家里没有合适的食材,等到暴雪结束后再给他补上好了——涟纯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解释的借口,然而一切他预想之中的场景都没有发生。涟纯把两份晚餐从厨房端出来的时候巴日和大概才刚刚洗完澡,正站在浴室门口盯着防滑地垫发呆,毛巾挂在脖子上。


“纯君做了什么?闻起来好香。”


“只是简单的咖喱饭而已,洗完了的话就先过来吃饭吧。”


“咖喱吗?我还没怎么吃过这种东西呢,不过好像在平民中间很受欢迎的样子。”


巴日和的声音扬起来,听起来像是很高兴的样子。所以什么叫“平民的食物”啊?这家伙不会真的是从小说里跑出来的吧?涟纯在心里吐槽着,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皱了皱眉:“头发要吹干啊,在这种天气可是很容易感冒的。”


“因为纯君家的吹风机用起来太难受了嘛。”巴日和点点头:“风力那么大,温度那么高,还不能调档位。”


哦,是了。涟纯这才想起来,吹风机的弱风档在上个月就坏掉了,不过他的发质是那种即使自然风干也没什么关系的类型,所以也就一直没换新的。


“那毛巾呢?用毛巾擦干总可以吧?”


“用毛巾的话,头发明天就会变得很乱。”巴日和伸手拈起一绺还在往下滴水的头发:“我猜纯君家里也没有能打理头发的东西吧?坏日和。”


他说的没错——家里确实是没有那些东西的。涟纯想说要不你将就一下,又想说反正暴雪天你也不会出门,但这些话在他的舌尖滚了一圈最终没有说出来。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日和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样把掌心轻轻合拢在一起:“不过既然是纯君家的吹风机,纯君应该很清楚它的用法才对?那就由你来替我吹头发吧。”


潮湿的发丝摸起来凉凉的,手指稍微用力就能碾出水来,像是用力戳进新鲜草莓时果汁就会顺着指腹流淌下来一样。稍微多吹一会儿就会逐渐变得蓬松温暖起来,指尖好像陷进了一朵柔软的云里,只是发根还有些发潮。涟纯尽可能把吹风机维持在一个足够吹干头发、又不会烫到日和的位置,另一只手在他的发丝间翻动着。日和T恤的领口周围已经完全湿掉了——大概是刚刚任头发往下滴了太久的水的结果。然而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冷一样,涟纯甚至能在吹风机轰鸣的间隙里听见日和在哼着一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调。


给别人吹头发这种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做,不过从日和的反应上来看,自己大概做得还不错。在照顾别人这件事上天赋异禀吗?涟纯在心里苦笑,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一种优势。不行,不好,不要,不可以——这些话在面对日和的时候似乎都说不出来。自己的词典像被施加了一道名为“日和”的魔咒,涟纯发现自己很难对他那些巧妙地卡在“任性”与“无礼”之间的指令说不。


“咖喱凉掉就不好吃了。”于是他决定用交谈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糟糕,完全忘记了!那怎么办?”明明只是随便找个话题而已,日和脸上却真的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紧张”的情绪:“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从刚才就一直很想问了,おひいさん真的很少有机会吃到咖喱吗?”


“因为家里的厨师很少会做这种东西啊。”日和把上半身支起来一点,从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变成了坐直的姿势:“可能是觉得不够健康吧,也可能是觉得不够精美……我也不清楚。做饭的毕竟是厨师又不是我。反正像是咖喱或者蛋包饭这样国民度很高的日常食品,在家里反而是最难吃到的。”


谈到这个话题的おひいさん总是会露出一副很微妙的表情,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带着撒娇性质的赌气。嘴角微微撇下去,眉毛也会皱起来。生气的太阳。在闹别扭的宝石。这样的おひいさん看起来好像一只想要从书架跳到电视柜上却失败了的猫啊——几乎就在这个认知浮现在脑海里的同一时刻,一串气泡在涟纯的胸膛里相继爆炸,在他来不及阻止的时候,一阵笑声已经从他的声带上溜了出来:“哈哈哈哈……”


“这是在嘲笑我吗?”果不其然,日和看起来更生气了:“就凭纯君?”


“哇声音好大——再重新回锅炒一次就好啦。”


“就算你这样说……”


“我还以为你会问出类似于‘可是那样不会因为汤汁浓缩变得很咸吗?’之类的问题,竟然没有啊。所以おひいさん也是知道一些厨房常识的吗?”


“纯君是把我当成了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了吗?”


于是日和转过身来掐涟纯的脸,食指和拇指捏住涟纯脸颊上的软肉用力往外拉,就像扯开一块泡泡糖或者史莱姆。客厅里没有镜子,涟纯看不见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但一定很好笑,因为日和的眼尾开心地翘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嘴唇被拉平成了一条直线,视觉效果大概近似于漫画里的香肠嘴超人。纯君的脸捏起来手感真好啊,明明看着没有什么肉的样子,却意外的柔软呢——涟纯听见那双突然靠近的紫眼睛这么感叹着,来得及做出的唯一动作就是抬起左手把吹风机举得远一点,以免热风烫到日和。


——“纯君这副表情是在期待着我做点什么吗?”


要应对家里凭空多出来的另一个人并不轻松。那天晚上的问题最终还是被他搪塞过去了,涟纯每每想起来都会觉得有点心虚。他把热水分别倒进两只玻璃杯里,余光看到日和正盘着腿坐在地毯上研究从房间柜子里找出来的游戏机。说什么也没想肯定是不现实的,那样的氛围和那样的一张脸摆在眼前,心无杂念反倒才显得不正常,但是想到的每一件事又都让涟纯生出更深层次的愧疚来。


日和简直像是一张透明的玻璃糖纸,他和自己共享沙发,在浴室里哼歌,分享装在同一套餐具里的食物,甚至很放心地叫自己不要去睡沙发而是与自己共享床铺——虽然那张床本来就是纯的。因为太过坦然,所以显得不好意思的反而是纯。是自己想得太多还是真的就是那样,他到底懂不懂这些事?


晚上睡觉的时候涟纯躺在外侧,本来已经在沙发上铺好了备用的毯子,最后还是被日和否决了。“假如纯君感冒的话我也会觉得很麻烦呢”——比肥皂泡都容易戳破的借口,但是涟纯只是默默把枕头和毯子又抱回了床上。


他的床不算大,普普通通的单人床,就算两个人的体型都是人群里偏修长的那一类,想要挤在同一张床上也并不轻松。涟纯已经尽力向外腾出空间,手和脚还是不可避免地与日和的碰在一起。床垫下陷出柔软的弧度,另一个人的呼吸和体温近在咫尺,沐浴露的香气在静寂中像花藤一样蔓延。涟纯闭着眼睛努力想让自己快点睡着,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有力地撞击着耳膜。黑暗里被子和床单窸窸窣窣一阵响,巴日和的左手从被子边缘试探性地伸进来,摸索着找到涟纯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握了一下又松开,最终只是用一根手指勾住了涟纯的尾指。于是花藤顺着巴日和的手指爬上了涟纯的手腕,他的右半边身体先是感觉到一阵由于紧张引起的麻木,随后才是巴日和皮肤的触感,柔软而温热的贴在自己的手上。涟纯没有动,眼睛在眼皮下努力盯着面前那一片黑暗,感觉自己快要被心跳声撞晕了。


这样做是对的吗?这样做是错的吗?涟纯从巴日和的动作里甚至能读到一丝恳求的意味。恳求他接受还是恳求他拒绝?黑暗让一切的感官都轻易地失焦,模糊的距离、模糊的温度、模糊的触碰,像是一阵阴影一样慢慢掠过合拢的眼睑,留下一阵发烫的晕眩。如同一只手伸进了空荡荡的、被黑布遮盖住了的箱子,巴日和正在他这里寻找一样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这个认知让纯感受到一丝迟钝的刺痛,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抱着我大概不会比抱着一只玩具熊更好,玩具熊甚至还不会像我一样连柔软的、可以假装成慰藉的绒毛都没有——纯想着,然后轻轻回握住了日和的指尖。


这种亲密得过了头的姿势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第一天几乎有半个晚上都在失眠,剩下半个晚上用来做噩梦。梦里是蓝得像一阵烟雾一样的海,和海边望不到尽头的白色防波堤。*涟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但是本能告诉他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他努力翻过一座防波堤,然后是另一座。周遭的景物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形态,白色的旋涡在他四周旋转起来,伴随着铁皮尖锐的嘶鸣声。响五秒,停一下,响五秒,停一下,响五秒,停一下……疲惫感像浪潮一样席卷而来,他在被吞没前努力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下一座防波堤的边缘继续向上攀爬。腿上的肌肉酸胀得发抖,即将被追上的预感愈演愈烈。另一个人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插进来的:


“纯君,醒一醒,醒一醒……纯君!”


“喂!纯君!”


肩膀被人抓住摇了摇。不算很重的力度,但已经足够了。


涟纯直到睁开眼的时候都还在恍惚。海浪与阳光直射防波堤时的白色反光在他眼前盘旋了好一会儿才消散,他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卧室。巴日和正卷着被子坐在他的旁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眼睛在一片昏暗里像猫科动物的眼睛一样像微微发亮。


“纯君是做噩梦了吗?”


“嗯。”涟纯呻吟似地应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已经哑了。他清了清嗓子。


“我看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就把你叫醒了。是很糟糕的梦吗?”


涟纯点了点头。其实也还好;顶多算是混杂了一点现实的噩梦,比起电影里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已经要好上太多了。不过就在他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前,巴日和的手已经落到了他头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在梦里觉得很难过吧。”日和的掌心蹭过他乱糟糟的发丝:“好孩子,好孩子……重新睡一觉吧,已经没事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种默许,或者一个看不见的开关,以至于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好像都显得合情合理、顺理成章。涟纯觉得自己几乎是把自己撞到日和的嘴唇上去的,接吻时的力度反倒是更像在打架,唯一的优点是位置找得还算准确。两个人的嘴巴贴在一起之后他的理智似乎才结束了离家出走,涟纯的手还攥着巴日和的衣领——这是他刚刚一把将日和拉过来的后果。巴日和似乎是被他惊了一跳,保持着被扯过来的姿势没有动弹,好像真的吓到了。于是涟纯凭着本能在他的唇上碾了一下,停顿几秒,又碾了一下。


当时为什么要吻他呢?这个问题或许在若干年后想起来的时候都无法得到回答。因为那一刻他觉得很难过,因为那一刻他觉得他也同样难过。比起一个吻来说,更像是兽类之间的相互安慰——如果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的话,就让你直接把我想说的东西吃掉吧。


干燥的唇瓣相互磨蹭,他感觉到日和的嘴角渐渐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然后那双近在咫尺的漂亮眼睛也跟着弯起来。日和的手向上握住了涟纯还没来得及松开衣领的手指,纯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看着巴日和就这样在自己这个失败至极的吻里大笑起来。


“喂、纯君,”日和一边笑一边努力让自己把话说得完整一些:“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吻?”


是啊,是啊,怎么了?涟纯盯着他的眼睛,在心里自暴自弃地想着。日和笑得整个人向后仰,又好像能读懂他的想法似的凑过来:既然这样的话,要不要我来教你?


日和的呼吸轻盈又温暖,像绒羽一样拂在涟纯的脸上。那根本就不是个疑问句。他的吻也是轻盈而温暖的,嘴唇发烫,让纯在分神的间隙想到面包店里刚出炉的蛋糕。好没道理。被他知道一定又要发脾气。日和真的是在教他,涟纯在舔到他的舌尖的时候重重一颤,虎牙不小心戳在柔软的唇瓣上,被日和狠狠瞪了一眼。


天啊,纯想,我居然在和这个人接吻。


从那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就逐渐变了个模样。涟纯听说过有人对酒精上瘾,有人对烟草上瘾,但也有人会对肢体接触上瘾吗?涟纯在意识到自己纵容着日和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一样最后一定要到来的东西。他只是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如同等着一只即将落下的鞋。


事情发生在第三天的晚饭后。


“纯君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啊,果然还是来了。从第一天的时候就有所预料的、在所有肥皂剧和轻小说里都必然会出现的疑问句。涟纯感觉自己指尖发冷,他的左手在日和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握起来,冰凉的手指被塞进温暖的手心里,试图让它快点暖和起来。


“おひいさん想让我说什么?”

明知故问。好俗套的走向。涟纯沮丧地想着,如果这是小说的话,把他创造出来的这个作者实在是个没有创意的家伙。


“我不知道。”巴日和依旧望着他,紫色的瞳孔闪闪发亮,声音低的像是在呓语:“我在问你呢。你想要对我说什么?”


我不知道——涟纯想,我不知道。我想说要不你留下来吧,要不我们一起逃走吧,我们手牵着手扑进这场大雪里吧……可是我不能,你也不能。暴雪总要离开,你也总要离开。人类又怎么能留得住一场雪呢?它在日出时分就要消散。日和的眼睛依旧美丽,就好像涟纯第一次看到它们时候的一样。一次,两次,三次,一千次,一万次。他会一次又一次爱上他,却不应该试图从它们里面寻找答案——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答案。


日和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涟纯试着开口,摸索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嗯……要不要我去帮你收拾行李?”


不得不说,虽然规模小了一点,这座城市的机场还算是比较合格的。三天的暴雪期结束之后,所有因为暴雪而延误的航线又恢复了正常运转。涟纯在早晨把日和送去机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家伙不仅搞不清公交的行驶线路,甚至手机里连一款打车软件都没有。“反正家里的司机可以来接我”,日和是这样和他解释的。他在候机厅里和涟纯告别,拥抱时的动作还是那样轻快又自然。


“费用之后会转到纯君的卡上哦。”他对着涟纯晃了晃手机:“多出来的部分就算是给纯君的奖励吧,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


“你也知道自己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啊……”


“哇——都要告别了还这样说!”日和瞪视着他,翠金色的卷发随着夸张的动作一颤一颤:“纯君嘴巴真坏啊!”


“是是……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啊。”涟纯叹了口气,重新抬起眼来和他对视:“再不走你就要误机了,时间这么紧早上就不该赖床啊。”


“因为纯君家的床很舒服嘛!我回去之后一定也要买一张一样的。”日和冲他摆了摆手:“那就,再见了?”


返程很顺利,因为大雪刚刚结束,路上并没有多少车辆和行人。涟纯照例在家门口的公交站下了车,雪后的空气寒冷而清新,他把手笼进袖口里,才发现自己所在的正好是当初“捡”到日和的地方。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飞机上了吧?这一趟要飞多久?航线需要经过海面吗?


没有来由地,涟纯想起了家里还没有修好的厨房水龙头,和倒数五秒就一定会停下的、抽搐般的金属悲鸣。因为暴雪会过去,所以暴雪是不应该喜欢的。因为橱窗里的法式咸派和草莓蛋糕一直都在,所以咸派和蛋糕是应该喜欢的。*车站的玻璃广告牌上倒映出他的脸来,还有他空荡荡的、一半缩在袖子里的右手。这下回家的时候终于不用再帮别人拖着沉重的行李了。不用为味道糟糕的减价咖喱块而道歉。不用担忧水费。也不用帮另一个人吹头发、找电影碟片、承受那些莫名其妙且任性无礼的要求。我应该觉得高兴的,涟纯想,我应该觉得……


他抬起头和玻璃里的自己对视,而暴雪正从很遥远的地方赶来。甜蜜的、寂静的、旋转着的永恒的雪,跨越冰封的河流和空荡荡的枝头,一片一片,飘落在琥珀金色的瞳孔。



*【1】缺乏生活经验的作者其实并不是很清楚三米到底有多长,因此这个数字完全就是信口胡诌。本意只是想形容涟纯家的客厅很小,如果造成困扰的话十分抱歉,能够提出修正意见的话真的感激不尽。


【2】特别鸣谢百度百科——“土豆咖喱鸡肉如何做”。良好的搜索引擎是胡乱编纂做菜步骤的一半(或者一大半)。


【3】化自M.R. James 《噢,朋友,你一吹哨,我就会来到你身边》里主人公的一个梦境。此文是我难以抹除的童年阴影之一。


【4】化自《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因为草莓有季节,我会患得患失,柠檬蛋糕没有季节,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


【5】题目《Come from Away》,也是本文的灵感来源。来自百老汇音乐剧《来自远方》,讲述9·11事件之后,由于美国关闭了空域,255架来自世界各地的飞机不得不紧急降落在位于加拿大纽芬兰的甘德国际机场。这些“来自远方”的客人在此停留了五天的时间,而这也改变了他们中的许多人的生活。最终他们离开这座城市,回到了各自的人生,却也带走了各种各样的改变。用剧中的原文来说,“540 million years ago, the continents of the world crashed together right here. And 200 million years ago, they separated again, moving apart from each other -- But a little part of the was left behind.”




写这篇文的时候正好是期末复习周,事情很多,压力也很大,所以很多细节都没有经过仔细的考量和雕琢(我复习不完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如果给阅读带来了困扰,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假使之后有机会,应该会进行大幅度的修改。过程中主要循环的两首歌分别是Lana的《Summer Wine》和Ryan的《City of stars》,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当做BGM听一听(不要在篇尾再说这种事情啊喂)。


总之,乱七八糟的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能有评论。大感谢。


“当华尔兹舞曲响起的时候,我在谢幕……玛琳娜,国境线的舞会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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